教室的玻璃窗蒙着薄雾，我伏在课桌上望着讲台上的身影。他正在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，灰白的发丝从灰蓝色毛线帽里钻出来，在阳光里泛着微弱的光。这是李老师，我们高三（2）班的语文老师，也是我记忆中那个能把《赤壁赋》讲出松涛阵阵、能将《离骚》教成星河璀璨的人。

他的办公桌总摆着两样东西：一盆从家里带来的君子兰，叶片上永远凝着水珠；另一排玻璃罐里装着不同年份的烟灰。这让我想起他办公室门后贴着的"戒烟计划表"，从2018年3月1日至今，每个日期都画着歪歪扭扭的勾。去年冬天流感肆虐，他连续三天带病上课，咳嗽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回响，却坚持把《乡土中国》的讲座讲完。下课后他扶着墙慢慢挪到走廊，我看见他校服袖口洇开的汗渍，像朵暗色的云。

他的课堂像场盛大的思维盛宴。讲《雷雨》时，他会突然关掉电灯，让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，让我们用手电筒的光柱描摹周朴园的轮廓；分析《祝福》结尾时，他带着我们走出教室，在操场中央摆出祥林嫂投河的姿势，让春风卷起她的裹脚布。最难忘那次《红楼梦》专题课，他提前一周让学生们收集家族谱系图，当三十张泛黄的宣纸铺满讲台时，他忽然解开毛线帽，露出后颈处狰狞的烫伤疤痕："这是二十年前家暴留下的，但你们看，伤疤下面长出了新发际线。"全班寂静中，他转身写下"凤凰涅槃"四个大字。

去年校庆日突降暴雨，我们正在排练《少年中国说》朗诵。他冲进雨幕找来二十把旧雨伞，自己却淋得透湿。当他在礼堂台阶上用粉笔写下"风雨如晦，鸡鸣不已"时，我看见他脚边散落着被雨水泡皱的教案，像片未落的秋叶。今年教师节，他送给我一本《汪曾祺散文集》，扉页上写着："文字是会呼吸的，它能让时光长出根系。"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明信片，是十五年前他作为支教老师时写的，收件人正是现在的我。

毕业典礼那天，他破天荒戴上了那顶灰蓝毛线帽。在《送别》的合唱中，我注意到他悄悄把助听器塞进领口，却依然能精准捕捉到后排同学颤抖的尾音。散场时他拦住想离开的我，从公文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："这是你初中写的诗，我存了七年。"泛黄的稿纸上，歪斜的铅笔字写着："老师的手掌像春天的风，把蒲公英的种子吹向远方。"此刻阳光正好，他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，像极了当年在黑板上画荷花的侧影。

如今每当我翻开那本《汪曾祺散文集》，总能听见教室后排传来沙沙的翻书声。那些被粉笔灰染白的鬓角，那些在教案里夹着的银杏叶标本，那些被雨水泡皱的作业本，都化作时光长河里的星子。李老师教会我们的不仅是"文以载道"的奥义，更是如何在生活的褶皱里打捞诗意。他的存在像部未完成的诗，每个标点都在等待未来的我们续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