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,母亲总爱在厨房煮一锅莲藕排骨汤。砂锅里翻滚的雾气模糊了窗棂,我望着玻璃上凝结的水珠,恍惚又看见那条贯穿我整个童年的青石板路。这条蜿蜒六公里的归途,像本被岁月翻旧的相册,每一页都藏着时光的折痕。
记得九岁那年的深秋,父亲用竹篾编了辆二八轮自行车。车座用棉絮填充得松软如云,车把缠着褪色的红绸带。每天清晨五点半,巷口的梧桐叶还在打着寒颤,父亲就推着这辆"小铁马"送我去镇上读书。青石板在晨露中泛着冷光,车轮碾过凹痕时总会溅起细碎的水花。有次经过老邮局门口,卖糖画的张伯总会多给半勺麦芽糖,把金黄的糖丝垂成小马缰的模样。
十二岁那年春天,父亲在车筐里添了本《中国地图集》。泛蓝的塑料封皮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父亲用钢笔工整抄录的路线:从村口右转300米,过三座石桥,遇见第七棵老槐树左转。那时的我还不懂导航仪为何物,坚信纸条上的墨迹能指引方向。直到某天暴雨突至,父亲用身体护住地图在车顶,雨水顺着他的工装裤往下淌,而我怀里紧贴着那张被雨水洇湿的纸条,才惊觉有些路不能仅靠方向感。
十五岁的夏天,我执意要独自骑车去省城参加作文比赛。父亲默默把老怀表塞进我背包,银链在月光下泛着幽光。那夜我骑行了整整十八个小时,穿过三座隧道时,怀表突然停在三点十分——那是父亲修车铺的熄灯时间。在省城车站,卖热红薯的老汉听我讲述这段经历,硬塞给我两个烤得焦糖色的红薯:"丫头,回家路上记得带件厚外套,山里的风专往人骨头缝里钻。"
去年除夕,我开着新买的SUV返乡。导航显示全程四十三公里,却意外发现老青石板路变成了双向四车道的柏油路。在村口老槐树下,父亲正用砂纸打磨那辆老自行车。阳光穿过枝桠,在他花白的鬓角洒下细碎金箔。"当年你妈总嫌这车慢,现在她天天坐电动三轮去赶集。"父亲转动车把,金属摩擦声里,我忽然看清车筐底部用小刀刻着的歪扭字迹——"家在身后"。
此刻砂锅里的汤已沸腾,母亲端出来时,蒸腾的热气在玻璃上晕开毛茸茸的水痕。我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路灯,突然明白回家的路从来不是单程。那些被车轮碾碎的晨露,被雨水打湿的地图,被岁月包浆的怀表,最终都化作血脉里的年轮。当导航提示"已抵达终点"时,我轻轻转动车钥匙,发现车锁里还藏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父亲用圆珠笔写的:"真正的路,从心出发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