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推开木窗时,檐角铜铃正被秋风撞出细碎的清响。远处山峦褪去青涩的绿意,换上了琥珀色的绒毯,像是谁把整片枫林揉碎了撒在层叠的褶皱里。我蹲在老宅门前的石阶上,看露水在青苔上凝成细小的珍珠,忽然想起祖母说过,这是秋天在给土地系腰带。
村口的百年老槐树最先感知到季节的流转。金黄的落叶像无数只蝴蝶,在晨雾中翩跹着落向晒谷场。阿婆们踩着木耙将稻谷翻新,沙沙的响动惊起几只麻雀,它们扑棱棱飞向天际,翅膀掠过屋檐下新贴的秋分对联。晒谷场中央的竹匾里,稻谷堆成小山,阳光透过谷粒缝隙,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。隔壁王叔扛着竹篓经过,篾条与竹筒相碰的脆响里,总夹杂着几粒漏网的稻谷,被风卷着飘向正在抽穗的晚稻田。
山坳里的茶山开始进入采摘季。戴斗笠的茶农们背着竹篓穿行在梯田间,银亮的采茶剪在晨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。我跟着表哥去学采茶,指尖被嫩芽划出细小的血珠,却忍不住 сравнить вкус鲜叶在嘴里化开的甘甜。茶农们围坐在溪边石磨旁,用青石碾子将茶叶反复碾压,木杵起落间,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茶香。老茶农说这叫"杀青",要让茶叶保持鲜灵,就像要给青春系上一道结实的绳索。
暮色四合时,炊烟开始沿着山梁蜿蜒上升。家家户户的灶膛里,柴火哔剥声与捣衣杵的咚咚声交织成秋日交响。母亲在井台边捶打新收的棉被,木槌起落间,阳光从竹帘缝隙漏进来,在她发间织就金线。父亲蹲在门槛上修补渔网,银针在暮色中闪着微光,补丁的针脚细密如秋蝉的薄翼。忽然传来远处唢呐声,原是张叔家娶亲,红绸带在晚风中猎猎作响,喜轿经过晒谷场时,几片银杏叶恰好飘落在新郎的肩头。
霜降那天,村东头的老戏台重新挂上了红灯笼。台上演着《白蛇传》,水袖翻飞间,台下观众笑谈着秋后的打算。我捧着新蒸的栗子往家走,踩着松软的田埂,忽见田垄间有只蜗牛正背着淡黄色的黏液缓缓爬行。它触角轻点处,露珠便顺着叶脉滚落,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。这让我想起去年秋天,隔壁小芳捡到这只蜗牛时,全家都当作珍宝养在瓷罐里,直到它背着新做的壳悄然隐入草丛。
寒露过后,溪水开始结出薄冰。我站在石桥上,看水波将天空揉碎成千万片云絮。对岸芦苇丛中,有只白鹭单腿立在浅滩,秋阳为它镀上金边。忽然想起去年此时,祖父正在教我写"秋"字,说横是稻穗低垂,竖是稻秆挺立,撇捺是风吹稻叶的声响。如今他已走三载春秋,但每年此时,总能在晒谷场老槐树下,看见有孩童指着天空,学着他的样子念出"一叶知秋"。
霜降后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。雨丝斜斜地打在瓦片上,老宅的青砖墙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。我冒雨去给祖父扫墓,山道上野菊丛生的坟茔在雨幕中若隐若现。扫开落叶时,发现石碑下的土里埋着几粒干瘪的稻谷,像祖父留下的念想。雨停后折返时,看见村口新修的水泥路上,不知谁用粉笔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麻雀,翅膀上还沾着未干的雨珠。
深秋的夜晚,月光会爬上老宅的雕花窗棂。我常坐在天井里看星星,听北斗七星与牵牛星在夜幕中遥遥相望。井水映着月光,偶尔有蜻蜓点水,涟漪便将星辉摇碎成银色的鳞片。祖母说这是秋神在梳洗银河,我望着她佝偻着背在灯下纳鞋底的背影,忽然觉得那些穿梭在岁月褶皱里的秋日记忆,就像她纳鞋底时缠绕的棉线,既细密又坚韧。
立冬前夕,最后一片枫叶飘落时,整个村庄都浸在蜜色的晨光里。晒谷场上的稻谷已经入仓,新磨的米香混着柴火味飘散在空气中。我跟着父亲去给牛棚添草料,看见老黄牛正低头咀嚼,鬃毛上沾着晶莹的霜花。它忽然仰头发出响亮的哞叫,惊醒了树梢上打盹的麻雀,那些扑棱棱飞起的身影,在初冬的蓝天下划出优美的抛物线。
如今每当我站在城市高楼的窗前,总会想起家乡的秋天。那些稻浪翻滚的黄昏,茶山云雾缭绕的清晨,老槐树下的童谣,还有井台边永不褪色的竹篮。原来秋天从不是季节的终点,而是将丰收的喜悦酿成陈年的酒,让每个离开故乡的人,都能在记忆的深巷里,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银杏落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