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阳光斜斜地洒进厨房,母亲佝偻着背在案板上揉面。面粉像细雪般簌簌落下,沾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上。我蹲在门边剥毛豆,忽然听见瓷碗坠地的脆响。母亲慌忙起身去捡,却碰倒了晾在墙角的铁皮水桶,混着雨水的泥点溅上她起球的棉布鞋。
这双鞋已经穿了十年。记得初二那年暴雨突至,我执意要骑单车去图书馆,母亲追到巷口死死拽住车把。雨水顺着她的马尾辫往下淌,混着泥浆在水泥地上画出蜿蜒的溪流。她红着眼眶说:"你爸的厂子刚倒闭,这鞋还是你大姑给的。"那时我才知道,母亲连买双新鞋都要攒半年的菜钱。
高三冲刺阶段,我的数学成绩始终在及格线徘徊。母亲把老花镜架在鼻尖,用红笔在草稿纸上画满辅助线。台灯的光晕里,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枚将熄的灯泡。某个深夜,我听见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念叨:"要是当年我多读两年书......"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,照着她蜷在沙发上的身影,像株被风压弯的芦苇。
高考前夜,我发烧到39度。母亲背着我往医院跑,夜风裹着蝉鸣灌进她汗湿的衣领。急诊室的白炽灯下,她颤抖着给护士登记信息,指甲掐进掌心。我迷迷糊糊看见她偷偷抹眼泪,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冰晶。退烧后她总说那是场小感冒,却在我书包夹层发现用塑料袋裹着的退烧贴,日期是三年前我出生那天。
填报志愿时我执意要考艺术类院校,母亲在电话里沉默良久。那天她破天荒买了束白菊,蹲在老宅院里的石榴树下埋了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株被连根拔起的银杏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棵树是她父亲亲手栽的,十年前因拆迁被砍时,她哭得昏厥在树根旁。
如今每次离家,母亲都会往我行李箱塞罐腌萝卜。玻璃罐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标签:"2024.6.15,小满最爱"。上周视频时她突然哽咽:"你爸上个月走了,临终前还念叨你......"镜头外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,我看见她慌乱地擦拭花瓶,指节发白地攥着药瓶。
昨夜整理旧物,翻出她藏在枕头下的诊断书。晚期胃癌三个字被红笔重重圈起,日期是去年深秋。那些年她总说胃疼是吃冷饮落的病,却偷偷把止痛药换成维生素片。书桌玻璃板下压着泛黄的纸条,是我六岁时写的:"妈妈是超人,会飞会打怪兽"。
晨雾未散时,母亲在厨房熬小米粥。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,像蒙着层毛玻璃。我默默把新买的护膝放进她手边,这是昨天陪她复查时医生开的药。粥香漫过窗台,我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,她背着我跑过积水的街道,发梢滴落的水珠在路灯下折射出七彩光晕。
此刻她正哼着走调的老歌,哼的是我出生时她念的童谣。我悄悄把白菊移栽到阳台,花瓣上还沾着晨露。母亲永远不会知道,她埋在石榴树下的那束花,其实是我偷偷从坟前挖来的。